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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 兩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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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北風其涼,雨雪其雱。惠而好我,攜手同行。其虛其邪?既亟只且……”

臨近十一月的天氣,在生火的宮室裏拿一冊竹簡,讀一首《北風》,只會讓人倍覺溫暖。《北風》是衛人之詩,衛國在楚國的北面,介於趙魏之間,難怪會這麽冷。楚宮之中,公主羋蔳不懂衛人《北風》隱含之意,只能抓住竹簡遙想那寒冷的衛國之冬,雨雪霏霏中,與心上人一起逃亡,不然災禍就要從天而降……

雖是越妃之女,但生下來習得卻是楚人之俗,無斷發無跣足,曲裾素裙,盤發插笄,十六歲最嬌嫩年紀,羋蔳是楚國最美的公主。不管她走到哪裏,寺人宮女的目光總是如影相隨。此時,昏暗室內據案而讀的她,猶如會發光的珍珠,明亮而嬌美。

“蔳姐姐,母後說,王弟又打勝了。”羋璊帶著宮女笑瞇瞇的小跑進來,還沒有入室便說起前線戰勝的消息,這已經是第二次了,昨日是‘王弟一語退秦兵’。

“又打勝了?”羋蔳放下竹簡莞爾笑起,清澈的眼睛笑起來像深秋的弦月。

“是啊。人人都說王弟是聖人降世,佑我們楚國的,虧母後還日日掛念著趙國出兵救我們楚國。看來只要有王弟在,對秦人喝幾聲,他們就會嚇得跑回鹹陽了。”父王逝後,王宮中難得有笑容,但從昨日起‘大王一語退秦兵’開始,宮女寺人們便笑聲不斷。羋璊也不習女紅了,日日在王宮裏瞎轉,尤其是往羋蔳這裏跑。

“呵呵……”未及笄的羋璊依舊天真,和羋蔳相比,她顯得有些胖,臉膛紅彤彤的,說話帶著些許趙音,斥揮秦人的動作讓羋蔳看過笑得更厲害。“王弟聰慧、生性又英武,不知哪國公主深得少司命庇佑,能有他這樣的好夫婿。”

及笄女子說出的話自然和小孩子不一樣。羋璊並未察覺姐姐的異樣,又道,“對了,聽說那些越人還對王弟持戈而歌,唱……”前線的消息通過飛訊快速傳回郢都,熊荊巡視全軍時越人唱的那首歌也傳了回來,只是楚軍三線作戰,大司馬府送到王後那裏的訊報並未翻譯,羋璊看到的還是越語而非楚語。越語難懂,她結結巴巴了半天也才轉述了那麽幾句。

楚宮中兩位公主嬌笑中說著越人之歌,大司馬府內,一次最高級別的軍事回憶正在進行,與坐之人眼睛全然通紅——項燕采用鄾之戰中鬥廉用過的戰術,並非全是軍中謀士商議的結果,大司馬府軍令部作戰局對此也有參與。飛訊,第一次實現前線後方一起廟算籌謀。

“我軍開戰前陣列如下:左軍:寢師、陳師,以蔡師之將潘無命為將,計兩萬人;中軍:郢師、息縣、期思、蓼、西陽、下蔡、居巢、鐘離、肥陵、舒縣、建陽諸師,以郢師之將管由為帥,計八萬人;右軍:吳師、越師,以越師之將陽履為率,計兩萬人……

秦軍人數不詳,然以昨日列陣所見,其陣寬十二裏,縱深二十行、四十行不等,又有一部為游闕,游闕陣寬約六裏,縱深四十行,此二十萬人矣。又有二至三萬騎軍奪江邑,其軍約為二十三、二十四萬之間。

昨日之陣,秦軍左、右兩軍各四十行、中軍僅二十行。銳士位於其右軍,晨明時分趁暮擊我左軍,斬首六百一十五人,傷三千零八十一人;其右軍亦列陣四十行,與我軍相隔五百步,未有接兵。明日秦人若再如此列陣,左軍寢、陳兩師恐無法相衡……”

大司馬府的改制讓死氣沈沈的謀士再次煥發了生機,只是他們的報告在熊荊的要求下極為註意數字和邏輯,所以顯得十分枯燥。從陳、魯防務、郢都治安、造府生產、糧秣調運這些事務中抽身出來的淖狡忍不住打斷。他道:“項燕既已令全軍以鄾之戰布陣,再做變化已無可能。江邑為秦人所拔,傳訊唯有從息縣派出騎士,趁夜行之大營。如今已是懸車時分,有何良策二三子速速道來。”

雖然有了紙,可作戰局的報告還是厚厚的一疊,很長很長,怕是一個時辰也念不完,而天黑後後不能傳訊,這些總結傳遞不到前線,讀了又有何用?

“稟大司馬,”時間來不及,酈先生不得不說話。“我等徹夜商議,唯有兩策。”

“先生請說。”淖狡點頭,靜待下文。

“其一,秦軍不得進時素以戎車破陣,我軍士卒應多備蒺藜。馬踏蒺藜而亂,戎車之沖不可用。我等聞九年前秦趙狼孟之戰,趙軍陣前多有拒馬,交戰後陣前屍首遍地,其前列又是中山之卒,身著鐵甲、手持鐵杖,秦軍銳士苦戰而不得破,其遂使人移除拒馬、搬開屍首,填土平地再以戎車沖陣,趙陣不敵大破。

故拒馬不得用,溝壟不可持,秦人為求破陣,無所不用其極。為防戎車,我軍當備足蒺藜,若是那秦軍搬開屍首、填平戰場,戎車沖時可拋灑蒺藜而驚馬。”

酈先生之言,眾人聞之全然點頭。其他都是次要的,防止秦人破陣才是主要的。銳士沒有辦法,可戎車沖陣還是有辦法對付的。

“記、記之。”九年前狼孟之戰,淖狡知道秦人奪趙狼孟、榆次等三十七城,但不知道秦人破趙軍用的是戎車。戎車作戰必須場地平整,謹慎的將領戰前還會親自走一遍戰場,可這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。晉國三分後,受不了顛簸、奔跑起來不能轉彎的戎車不再用於陣戰,戰時不過作為卒長的指揮車,沒想到秦軍還有戰時搬開拒馬屍首、平整場地以戎車沖陣之術,淖狡對此聞所未聞。

“其二,須設備秦人之騎軍。”酈先生再道。“據聞,五年前趙王命李牧伐燕,奪燕國武遂、方城。此戰,李牧麾下騎士結隊勾擊燕軍右軍,燕軍不防,陣潰而退。”

“趙國、李牧?”和淖狡的門客謀士相比,大司馬府的謀士可謂見多識廣,但這條據聞的消息卻讓淖狡很是不解,他道:“先生何處得知此戰詳情?”

“……”不單淖狡不解,作戰局的科員也看著酈先生,想知道他從哪裏聽來的秘聞,只見酈先生先是緊閉著嘴不答,良久才道:“於酒肆之中。且齊國早便有文騎破戎狄之說。”

“酒…肆之中。”淖狡很想笑,可最終忍住了。“即便先生所言為真,這也是趙軍啊。”

“非也非也。”酈先生搖頭,“秦國侯者列國皆有,我能知秦國也能知,而天下耕戰之計只要現世,秦人必取之,大冶師歐醜一事便是明證。”

淖狡本來不把酈先生所言真當回事,可一提到歐醜,他對此事當即轉了一種態度——八日前,鉅鐵府的大冶師歐醜居然在居所失蹤。此事雖未轟動郢都,卻震驚了所有朝臣官吏。歐醜是誰很多人不知道,可鉅鐵是何物誰不知曉?淖狡當即命各縣各關徹查,但到現在都沒有消息。淖狡已經猜到這是秦人幹的,可又不知道秦人是怎麽幹的,更不清楚歐醜現在是死是活、人在何處。

壓下歐醜失蹤的焦慮,淖狡問道:“先生以為秦人武騎士也會如趙軍那般勾擊我軍側翼?”

“正是。”酈先生道。“若秦軍無破我左右兩軍,必以趙軍之法,以騎士勾擊我側翼。上將軍僅於左右兩軍各布置萬名弓手以拒秦軍騎軍,平常或為有用,然鏖戰時未必有效。”

“秦人若以騎士襲我,我軍當以何策破之?”淖狡一邊讓人記錄一邊再問。

“唯有車陣。”這次不再是酈先生回答,而是作戰局的其他人。“酈先生之意左右兩軍、乃至游闕,當以戎車、重車魚貫相護……”

“我軍絕無如此之多戎車、重車啊?便是有,所載輜重糧秣如何?”軍陣正面有十四五裏,後方當不少於此數,加上兩側,所需車輛大概要兩三千輛。

“請大司馬將此告之上將軍,如何處置,上將軍自會權衡。”酈先生說完便是一揖,作戰局通宵考慮下來,最重要的便是這兩條,其他的,便只能看運氣了。

郢都大司馬府,趁著最後一絲霞光,訊報及時傳到了息縣飛訊站。息縣也不耽誤,未翻譯的訊文當即由數名騎手一人一份,急匆匆的駛入黑夜,遞送楚軍大營。而在幾十裏外清水河北岸的楚軍大營,和各師以及項燕討價還價半天的熊荊晚飯都沒吃便沈沈睡著。今日秦軍緊迫而來,就在三裏外紮營,決戰當在明日,他不得不放下諸事,好好睡一覺,或許,這會是他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覺。

大王酣睡,近臣、侍從,宮甲、環衛的將領們卻是面面相覷,滿是悲戚之色——下午議戰,上將軍項燕最終答應了大王的要求:開戰前大王便立於中軍陣列之前,好使秦人猛攻中軍……

“此戰之後,不殺項燕誓不為人!”宮甲卒長炎猛站了起來,他抽出新佩的騎兵刀,一刀就把束發割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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